他预言风险消弭危局，历任美联储主席18年，亲手缔造美国最长经济繁荣期。他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曾被誉为“经济沙皇”、“美元总统”， 却因次贷危机被拉下神坛。次贷危机余痛未了，回首反思，是历史的必然还是政策的疏忽？量化宽松逐步退出，面对银根收紧，美国经济是否真正复苏？本期《财经面对面》独家对话前美国联邦储备主席艾伦·格林斯潘，与“美元总统”共同解读次贷危机的前世今生，探讨中美经济的隐忧与机遇。
以下为对话实录：
格林斯潘承认经济理论模型基础有误
《财富》杂志曾这样说，“在美国，谁当总统无所谓，只要让格林斯潘做美联储主席就行”。这位历史上任期最久的前美联储主席，曾帮美国顺利渡过了1987年股市黑色星期一，亚洲金融危机和9/11信心危机，利用灵活的利率工具，给美国带来了长达十多年的经济繁荣期。然而，2008年次贷危机爆发后，已经卸任的格林斯潘遭到了各种抨击，他昔日的政策被指造成了资产泡沫，为次贷危机埋下伏笔。
格林斯潘：每一个(经济)预测者都应该回答的问题是：为什么没有人预测到如此重要的时刻？IMF没有，世界银行没有，摩根大通没有，最重要的是，美联储也没有，问题是为什么。我当时也不知道答案，我也是众多没能预测到这一时刻的人之一。因此，我认为我的经济理论模型基础面上有错误。
主持人：我们如何预测下一次金融危机？终将发生的下一次危机。
格林斯潘：下一次金融危机一定会发生，除非人性改变。我记得我曾在联邦公开市场政策制定委员会上有过一次谈话，我记得我的讲稿是这样说的，我们需要非常小心，我们的政策可能最终会被证明“过于成功”，因为我们知道泡沫出现的充分不必要条件是低通胀下的非常平静、稳定、可靠的长期增长。而这种增长每次都会被泡沫终结。泡沫的出现取决于人们对这段稳定增长期的反应如何。理论上来说，所有泡沫都会破碎，但并不是所有泡沫破碎都有害，也就是说，他们并不都导致经济崩溃。
高科技泡沫是个巨大的炸弹，尽管它爆发，但你无法从经济中看到他的影响。同样的，1987年，当时我刚刚加入美联储，我们目睹了道琼斯工业指数下滑22%，是其历史上最剧烈的下跌。我们都认为所有一切将崩溃，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想说明的是，直到2008年次贷危机，泡沫破裂才引发了市场崩溃，这两者不同的原因是，这个(次贷危机)的泡沫是高杠杆化的，拥有这些不良按揭担保的投资者都存在高额负债，因此，最终市场产生了一系列的违约。事实上，系列性违约事件是所有危机的特征。如果你没有负债，你就不会违约，那么危机就不会发生。
早期泡沫不会产生重大问题的原因是，那些在1987年1月开始的泡沫中拥有税务股票资产的投资者，最终主要是共同基金/互惠基金，401K福利基金或养老基金和家庭。而所有这些人都不存在高额负债。因此，尽管股价崩溃，他们损失很多钱，但没有违约出现，没有造成重大的经济崩溃。而在2008年这些(违约)都非常显著。
美国经济复苏仍不确定走出危机依赖美国精神
次贷危机后的美国，失业率一度破九。美联储在大半年时间内连续七次降低联邦基金利率，并相继推出四轮量化宽松政策，用购买美国长期国债的方式向市场注资。尽管国际社会对美国经济的复苏一直持乐观看法，但是美国房地产市场回暖缓慢，失业率在6%以上，离5%的自然失业率仍有很大距离，美国经济是否复苏，仍然有待探讨。
格林斯潘：我认为他们应该首先审视为什么，正在发生什么事。我尝试不仅仅是通过消费者购买力和投资来衡量GDP，而是通过成熟的经济生产周期，比如，软件是3到5年的周期，建筑和金融领域的资本投资是30到40年周期，这些都是官方数据。
我分析GDP整个系列中的每个个体，探究他们能够持续的时间。2008年美国的危机几乎都来自超过20年周期的资产急剧收缩，其中主要是房地产。我们要做的，就是尝试找出房地产长期紧缩趋势达到什么程度。它占据GDP的4%到5%，也许3%或4% ，但它转化成4%或5%失业率。
因此几乎所有的不确定性都来自紧缩，不确定性不仅仅来源于危机本身，也来源于解决危机的方法，这些方法不仅没有帮助解决危机反而增加了不确定性。
幸运的是，在目前这个阶段，不确定性开始大幅降低，这开始为经济增长带来动力，但经济仍旧不景气，这也是为什么自2008年十月以来所有普遍的预测都是错误的。他们一直在预测复苏，复苏，但看看那些数据，仍然不景气，问题是为什么。
主持人：你对美国经济的信心如何？从0到10，您打几分？
格林斯潘：在1940年，美国当时刚刚经历了10年的经济萧条，美国曾经是最强大的经济力量之一，但光辉不再，我们看向未来，却愈发绝望。(但是)这之后十年，美国经济全方位运转，生产力剧增，成为美国历史上经济增长最快的时期之一。
所以，我基本上还是相信美国精神能够帮我们渡过这段时期，并且找到出路。要怎样发生，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这终究会发生。
主持人：您让我想到丘吉尔的一句话：“在耗尽所有选择后，美国总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格林斯潘：这正是我要说的，我非常同意。我认为这是最受欢迎的，非美国人评论美国的一句话。
中国治理影子银行应清理低效公司
美国次贷危机余波未平，中国信贷危机若隐若现。大量热钱的流入，使中国各类信托机构遍地开花，影子银行不断扩张。据统计，中国影子银行现阶段资产规模在15万亿到20万亿之间，其发展之迅速，监管之不易，也引发了全世界的关注与担忧。
格林斯潘：中国经济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影子银行的贷款大幅扩张，在中国叫社会信贷。这已经远超任何能够保持稳定和可持续的状态。但问题是，从现在种种迹象来看，即使这些私人银行在放贷，即使他们游离在正式银行系统之外，中国政府或者中国人民银行不会放着这些银行或机构不管。如果你这样考虑，那接受这类信用的风险就降到了最小。为什么，因为你拥有这近4兆的外汇储备。美元也好，欧元也好，这确实是很大一笔钱。
但是，这仅在市场崩溃时起作用，当一些小企业和其他公司濒临破产时，它们可以获得援助，但这并不是一个有效长期的政策，只是短期应对措施，因此允许发生。
我相信中国政府明白，如果你期望一个健康增长的经济体，你需要让那些低效率的公司破产清理出市场，这叫创造性破坏理论。只有当社会存款被投资于尖端前沿的科技，使过时的事物逐渐消失，用折旧准备金(depreciation reserve)去投资高端科技的时候，你才能获得生产力。假如你将投资专注于那些高速增长的成长型生产力和高科技，淘汰那些低增长的生产，那经济的平均值会持续增长，这将是国民生活水平的来源。除非接受这样的过程发生，否则，中国最终会将大部分国内存款和国际贷款投入到低效率的老旧企业，这样将没有未来。
主持人：你对中国经济有什么担忧？
格林斯潘：国务院很快意识到如果你想要一个市场机制，中国拥有全球增长最快的市场系统，你需要拥有一定程度的灵活性，允许企业进出。但这不是一件易事，如果你害怕失败，如果你总是指望4兆亿美元外汇储备，为什么不援助所有人？这最终会导致萧条。
我和中国前总理朱镕基接触过很长时间，我们很亲近，我们总能找到有趣的话题。上世纪90年代末，他就对中国经济的未来结果有一个非常精确的预见，他认识到了市场自由程度对于经济增长的重要性。如果存在太多的国企，他并不喜欢国企，在那个年代，多数国企的运作很糟糕，他说我们必须要改变，他明白这一切。而现在央行的领导者正在回顾过去的20年。
主持人：所以他绘制了蓝图，其他人只需要追从。
格林斯潘：朱镕基绘制了蓝图，他从邓小平的对中国开放的基础哲学出发，将其变得实际，他建立了架构。他拥有卓越的远见，我不知道这是他对未来的预测还是他使得愿景成为现实。
主持人：对于可能没有前沿金融概念的中国投资者，您想向他们传递什么信息？
格林斯潘：小心债务。债务看起来总是很便宜，很值得尝试，甚至容易操纵的。当你有预付金或者房产时，或许你是安全的。但请准备额外的缓冲，因为如果你遇到问题，债务将摧毁你的家庭、事业和生活。
我们需要找到方法，将真正存在问题的金融市场和造成问题的各种债务隔离开。我认为的主要解决方案不仅仅是针对银行系统或影子银行系统的资产化问题，还有可转换债券。可转换债券有一个很优秀的特征是能够在市场开始崩裂之时转化为股权。这的确会增加发行人的成本，也许增加2%，但考虑到这些债务的真正代价，如果我们强制实施，我相信最终会这样做的，这会大幅度降低各类金融危机发生的可能。我们将会面对其他危机，但不会是这些由高杠杆化导致的危机。而如果不是由于高杠杆化导致的危机，它的规模就会被限制。
中国大部分科技依赖进口令人担忧
中国企业缺乏创新能力，一直被外界认为是阻碍经济更加高速发展的又一瓶颈。在2013年汤森路透公布的全球百大创新企业里，中国大陆无一上榜。随着经济增长的放缓，如何摆脱对国外技术依赖，实现中国自主创新，成为国人和世界共同关注的问题。
格林斯潘：我很担心，因为在中国大部分科技依靠进口。你们拥有很高的每小时生产力增长率，但大部分技术都来自国外。这告诉我们，在中国生活水平提高的时候，当中国真实工资提高时，如果这是美国工资水平，中国正在靠近。这两者的区别表示，(中国)将越来越难以寻找生产力。在这里时很容易，你可以犯很多错误而仍旧增长，但到这里，增长的空间就会很小。不管如何，中国的生产力增长将会开始变缓，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经济体能够独自产生8%、9%或10%生产力增长。
人民币兑美元长期仍会持续升值
主持人：您曾经说过中国在操纵货币，您是否还这样认为？考虑到近期的新闻。
格林斯潘：毫无疑问现在中国，之所以有这庞大的4兆美元流动资金，是(中国)决策的综合体。通过有效的压制人民币价格，中国实现完全就业。追溯中国历史，蒋介石时期通货膨胀，导致失业率高，社会不平衡，这是他们失败的原因。因此中国政府对于保持人民就业，有很强的敏感度。避免大部分中国人没有工作不幸福。结果就是，他们保持低汇率，这样保证他们能够在国际市场具有高竞争性，从而中国慢慢变成这个庞大的出口力量。但在做到这一切的过程中，他们在压制人民币价格。但这意味着，最终你需要用人民币购买美元。这会保持低汇率，但这只能走这么远。我们现在看看它还能走多远，最近稳定的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不稳定。在今年年初，它经历了一个显著的贬值，这很显然最终是官方政策的一部分。4月初汇率开始逆转，我不认为它还会经历任何大幅度变动。长期来看，人民币兑美元会持续升值，但不会基于过去的速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