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读小学。我爸有个朋友做生意，儿子比我大两岁。有次，我爸跟他喝酒，他说，刚把儿子送进贵族学校，贵族学校是在新郑——一个我当时听起来很神秘的大都市，在十分遥远的地方，大概跟现在罗马在心目中的印象差不多。郑州因为耳熟反倒没那么神秘。我心中充满向往，在他的讲述里，贵族小学跟理想的大学感觉差不多，住的地方是宾馆，有空调，午饭和晚饭三菜一汤，两荤一素，教英语的老师是外国人。

　　他还说，等儿子高中毕业，就把他送到白俄罗斯留学， 他反复解释说，不是俄罗斯，是白俄罗斯，两个国家。于是，白俄罗斯就像新郑一样，有了熟悉的陌生感。

　　而那位世兄，最终并没有到白俄罗斯留学，倒是在学校里留了级，又转学回来了，据说贵族学校除了学费贵之外并没有别的好处，连老外都是在国外混不下去才跑到中国的。后来，这位世兄接了他父亲的班，在我们县城做生意，结婚生子，稳定下来。

　　总以为，时代会让一个人的生活改变剧烈。真的等一年一年过去了，才慢慢发现，其实生活也没有多少改变。原先想的到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生活该跟现在不同了吧，只是对未来的过分期待与奢求。时代的风潮再大，总很难把一个人吹到真正遥远的地方。你要去遥远的地方，路途中有一阵顺风，正在你以为将会永远这么下去的时候，风一拐弯，把你刮回来了。

　　我爸跟那位朋友喝酒聊天的年月，也是我家生意最好的时候。那是我家做生意的第三个年头，而我爸已早早完成了他的五年计划。我爸可能并不适合生活在他的时代、他成长的环境里。在他那代人当中，住在小县城的转业兵鲜少会关注什么五年计划，当然我爸也不关注，他只是关注五年计划这么个说法，并照葫芦画瓢似的用来规划自家的生意。具体来讲，就是五年要挣多少钱，按合理的涨幅分摊到每一年该是多少。

　　可他不晓得，五年这个概念已经稍微有点“时代”的意思了。三十年为一代，五年就是六分之一代。这是古代的说法。今天技术发展这么快，新手机一两年就出一代。

　　只有国家地区那么大的经济体，才够资格谈谈五年计划，一项政策的时滞往往就要半年一年。但国家绝不会搞五百年计划，自古以来五百年的王朝没有政权更迭的十分少见。个体户来谈五年计划，也是有一种中流砥柱的雄心和抱负啊。

　　对大时代来讲，有什么风潮，浪花就往哪里飘，这是时代的力量而不是浪花的意愿。我爸在最初的收获当中，始终认为这一切源于自己精明的头脑，直到后来怎么都挣不到钱的时候，才转了一下思路。转思路并不是开始考虑自己的经商头脑是不是没有想象的那么好，而是放弃从头脑上找原因，开始归咎于时代，于是得出结论：现在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实际上，马云就是从我爸认为生意越来越难做的时候开始起步的，如果一直把时间往前捣，搞不好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个时候，我家可能比马云都富有过。

　　人如果不知道是时代的浪潮把自己带到一个地方，转而以为是自己的头脑和努力所致，就不够智慧。二十多年前，在我的家乡，几乎所有的农村人，这辈子的终极梦想是盖房子。五年十年里的梦想是修房子。到今天，他们所有的人，几乎都不仅盖了房子，还盖了二层楼，这是二十多年前鲜少有人敢想象的。但没有谁认为他们的梦想实现了。

　　这并没有让他们快乐，因为在所有人都盖了房子之后，穷的人家依然穷，富的人家依然富，在村里的层次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有时候尽管觉得时代已经给人带来了超乎想象的改变，却发现它实际上又没有改变什么。

　　我的二哥已经梦想盖房子十多年了，终于在前两年盖起了房子，一家四口人，房子却照着四百平来盖。反正乡下盖房子也便宜，钱都是砖钱瓦钱，地没什么成本。我爸问他何必盖那么大，他说，将来儿子要结婚，结婚要分家，盖大点，分家之后都还能有两百多平。而他儿子现在正上小学。他甚至没想到过儿子的未来要走出村子，至少来到镇上。

　　二哥家的房子并没有盖顺利。本来也许可以很顺利，请来的泥瓦工都是邻近村里的熟人，要的价钱也合适。在上楼板的日子，照例要请工人吃些好的，二哥就骑着摩托去镇上买酒买菜，结果被人撞了，腿断了。告到法院打官司，人家说家里穷，拿不出钱，自己又气又恼，在家养了半年多。一件本来是好事的事，变成了恼人事。到现在房子终于盖起了，生活和之前并无任何差别。只是以前积攒下来的积蓄，都有了着落，被处理干净了，以换成一套农村标配二层楼的方式，跟上了时代的步伐。

　　很难说这事不明智。假如他不把打工多年积攒的钱花到盖房子上的话，很有可能跟我爸一样，放进民间借贷，然后很快像丢入绞肉机一样看不到拿出来的可能。也正是这个遭遇终于让我爸开始不再对自己的头脑有自信。他的自信来源于，刚好在房价最高点把二十年前挣下的第一桶金盖起的房子卖掉了，价钱是当年的十倍。然后，丢进了民间借贷，吃了几个月利息，听了个响儿。

　　人们总以为自己的智慧可以超越时代，实际上鲜少可能。在《山河故人》里，不到三十年，两个人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现实中只有极少的人才会如此。如果一个人三十岁还没有离开从小生长的地方，除非遇到大变局，基本上很难靠自己的力量再离开家乡。

　　人生境遇的改变，有多少是出于自己，多少是出于大时代，这是很要紧的。要能听到浪潮的声音，看到风的方向，才有资格跟时代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