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剧照

　　1937年，张爱玲写了《霸王别姬》，1981年，李碧华的《霸王别姬》出版。两部小说放在一起看，一长一短、一轻一重、一浓一淡。看得人忽上忽下，忽冷忽热，痴傻半天。

　　俩人的眼里霸王与虞姬，各有各的意态。

　　张爱玲：他有一张粗线条的脸庞，皮肤微黑，阔大，坚毅的方下巴。那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从嘴角的微涡起，两条疲倦的皱纹深深地切过两腮，一直延长到下颔。他那黝黑的眼睛，虽然轻轻蒙上了一层忧郁的纱，但当他抬起脸来的时候，那乌黑的大眼睛里却跳出了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里才有的焰焰的火花。

　　李碧华：“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轻俊朗的脸，气宇轩昂。……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武功结实，手脚灵便，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张爱玲眼里的霸王，坚毅、疲倦、天真，不算美男子，是声息可闻的末路英雄。李碧华的霸王是托着戏子转生的。有着一副好皮相，气势做派都靠着铿锵鼓乐，唱念做打而栩栩如生。是墙上的画，台上的戏。

　　两人各念各的霸王，各怀各的心思。张爱玲要看的是霸王的心，李碧华只要他一副皮囊，抓过来丢进人间的深渊。

　　虞姬呢……

　　张爱玲：“那苍白，微笑的女人，紧紧控着马缰绳，淡绯色的织锦斗篷在风中鼓荡。”

　　李碧华：“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卓越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就是“媚气”。”

　　李碧华眼里的虞姬，重一个“媚”字。“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柔弱、娇颤、销魂。张爱玲眼里的虞姬，眉眼在风中淡去，只有苍白的脸对绯色的衣，凄冷中一点惨淡的微笑。

　　都是女人看女人，李碧华看到风情，看到色相。张爱玲见到忧愁，见到痛苦。一个犀利地刺穿女人和男人，一个一门心思都是女儿家的情思。

　　张爱玲：虞姬“静静地立在帷帐前擦拭抹着佩剑上的血渍……一切已经照您的吩咐去做了……侍候他睡了之后，就披上一件斗篷……独自掌了蜡烛出来巡营。

　　李碧华：“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人知道那剑身的光彩，只供猜想。……小石头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他心底里方罢休……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在张爱玲看来，虞姬跟随项羽，要绸缪战事，要夜夜巡营。不单是娱色的歌姬，还是实实在在的半个副帅。李碧华笔下的虞姬，“我本男儿身，非是女娇娃。”性别错乱，同性相吸，异常的艰难和凶险。于霸王的情爱上，两人在爱与受这点上是一致的，一个浓些，一个淡些而已。

　　一部霸王别姬，最惊心动魄的，是虞姬自刎的那一剑，都关于爱，却是两个端点。

　　张爱玲：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捎。”

　　李碧华：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就用手中宝剑，把心一横，咬牙，直向脖子抹去。血滴……小楼完全措手不及，马上忘形地扶着他，急得用手捣着他的伤口，把血胡乱地，“拨回去”，堵进去……剑光刺目。蝶衣望定小楼，他在他怀中。他俩的脸正正相对。停住。“蝶衣！”血，一滴一滴一滴……蝶衣非常非常满足。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

　　张爱玲那一剑，冰冷从容。不见血，但见火，火里迸出一点泪。灼灼得燃到了极致。爱，终究被人铭记。李碧华的剑落，措手不及，催肝裂胆。血喷涌而出，心头热辣一片。是了断，是最后的高潮。哭声大作，从此与爱无缘了。

　　看到这里，张爱玲虽然悲凉，还是有情的。李碧华虽然爱深，却是绝恋。

　　两大才女，成稿时，都是青春妙龄。如此年少，如此情种，不知为何被打入人间。

　　潇湘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