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往事

　　花城出版社“开市”选题

　　1980年元旦花城出版社正式开张。此前制定的花城出版社1980年选题计划中，有各14卷本(作品12卷、研究资料2卷)的《郁达夫文集》、《沈从文文集》两种，是当“拳头出版物”安排，希望“开市大吉”的。可是那时候郁、沈二位还没定论，领头出版他们的文集非同小可。我是广东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副总编辑，被任命为花城出版社筹备小组组长，想来还是应该去请示一下国家出版局；虽然当时出版社制定选题还不用报批，就连我主持创刊现在还在出版的《花城》、《随笔》等杂志也不用报批。

　　1979年冬，天寒地冻，我和决定调到花城出版社工作的著名作家、后任《现代人报》总编辑的易征(已故)、稍后出任香港香江出版公司总编辑的林振名两位老编辑，一起去到北京，住在每天一元两角钱的王府井人民日报招待所，在寒风瑟瑟中四处奔走，还赶上了瑞雪飘飘。

　　我们先是去请示国家出版局代局长陈翰伯。翰伯老是著名的大出版家、大编辑家，又是国家出版最高行政管理机关的首长，他说他赞成，但是还建议我们再去请教胡愈之、夏衍二位。我们去请教胡愈之，愈之老也赞成，他告诉我们郁达夫没有问题，不必顾虑，他当时也在南洋，是郁达夫的领导。去请教夏衍，夏公同样赞成，我们想请他做编委会主任，他却说：“千万别搞什么编委会，不然麻烦就大了……你们天高皇帝远，自己独裁最好。”

　　既然他们都赞成，我们便去东城小羊宜宾胡同沈从文住处和沈从老商量。这天一大早就下起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气温降至摄氏零下8度。我们从广州来，穿的衣服单薄，唏唏瑟瑟如约准时来到沈从老家，由沈从老让到里间他那个名为“窄而霉小斋”的书房兼客厅，围着炉火烧得正旺的小火炉团团而坐，沈夫人、著名才女苏州张家四妹张兆和给我们每人斟上一杯热茶，我们就边烤火取暖，边商量编辑出版发行《沈从文文集》的事……

　　沈从文谈《韩熙载夜宴图》

　　年关将至，有人送给沈老一个每月一页的长三开古画年历，封面选印的是《韩熙载夜宴图》。我知道沈老对《韩熙载夜宴图》是否为五代十国南唐的作品与一般看法不一，就引话问他：“沈老，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的《中国文化辞典》说《韩熙载夜宴图》是‘五代南唐顾闳中绘’，多种文化史、美术史、绘画史都这样说，您看这靠不靠得住？”沈老揺揺头、摆摆手、眯起眼睛说：“靠不住，靠不注。依我看《韩熙载夜宴图》根本不是五代十国南唐时候的画。”

　　我继续套沈老的话说：“可是，南唐顾闳中说似乎已经是国家权威方面的多年定论。”沈从老从我手里要过挂历，指点着莞尔一笑说：“断定一幅古画的年代，不能光从纸张、印章、题款、装裱等方面去判断。现在的人不是也能找到乾隆玉版宣和那时候的墨，用来写现在的字？可是古代的人总不会画出挂毛泽东像章、戴‘红卫兵’臂章的人物吧？论定一帧古画的创作年代，最根本还是要认真研究画面的内容……”说着，他让我们注意画面上的人物，包括韩熙载在内的官员，都穿绿色的衣服，这是北宋初年的诏令所规定：“南唐降官一例服绿”。又指给我们看画面上的闲人多作“叉手示敬”姿势，他说这也是宋代的制度，不是五代十国南唐时候的制度。由此也就可以断定：《韩熙载夜宴图》是宋初南唐入降以后的人所作。

　　虽然这似乎是一件“小事”，也让我叹服沈从老的独具真知灼见。“灼”，《国语·鲁语下》说：“如龟焉，灼其中，必文于外”。《史记·龟策列传》还说：“征丝灼之”会更灵验。不过我看说一千道一万，恐怕还得是像沈从老那样肚子里装满真才博学，才能有他的处处见学问，不然再拿什么来“灼”，怕是也“灼”不出如沈从老那样的灼见。

　　说来这件事本来到此也就可以放过。不意易征回到广州写了一篇题为《踏雪初访沈从文》的散文，投到香港的《海洋文艺》月刊上发表，可惜好心办了不好的事儿，他把沈从老对《韩熙载夜宴图》的议论给说反了！

　　沈老知道后很着急，用红格毛边纸以毛笔作章草蝇头小字给我写来一封信，信中谈及《韩熙载夜宴图》的一段是：

　　……谈画事，实系说的是《夜宴图》中等级无事作闲人，多作“叉手示敬”状。和尚也如此。应属宋代制度，非南唐时等。具实照淳化二年(公元991年)诏令，有“南唐降官一例服绿”语。此画中人即一例服绿。更可知必宋初入降后人所作也。来得及更正，免得成笑话，感甚……

　　我是写了一篇题为《灼见》的散文，附上沈老写给我那一封原信的复印件作附图，寄《海洋文艺》发表，总算不太显山露水地好歹即时对易征的笔误进行了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