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质疑神话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的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在其身后向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
一是文人的诟病(质疑神话);二是文学的推崇(构建神话)。
我们先看历代文人的诟病。
第一个对司马相如提出诟病的是稍后于司马相如的另一位汉赋大家扬雄。扬雄在其名作《解嘲》中说:“司马长卿窃赀于卓氏,东方朔割炙於细君。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扬雄批评司马相如“窃赀”。扬雄的《解嘲》名动天下,是扬雄传世名作中的翘楚,因此,扬雄提出的司马相如“窃赀”说得以广泛流传。
什么叫“窃赀”?赀,财也。窃,指以欺诈手段非法获得。扬雄说司马相如从卓王孙手中得到一百万是司马相如以非法手段从卓王孙处窃取的。
这种诟病后人认同吗?
东汉崔駰著《达旨》率先响应扬雄对司马相如的评价:“窃赀卓氏,割炙细君。斯盖士之遗行,而云不能与此数公者同,以为失类而改之也。”魏晋时期葛洪《抱朴子外篇•博喻》在“窃赀”之外又提出了“窃妻”说:“抱朴子曰:小疵不足以损大器,短疾不足以累长才。日月挟虫鸟之瑕,不妨丽天之景;黄河合泥滓之浊,不害凌山之流。树塞不可以弃夷吾,夺田不可以薄萧何,窃妻不可以废相如,受金不可以斥陈平。”虽然葛洪意在肯定司马相如的贡献,但“窃妻不可以废相如”一句提出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是司马相如“窃妻”。这等于在“窃赀”之外司马相如又多了“窃妻”一罪。
齐、梁批评家刘勰在《文心雕龙•程器》纵论古今文人之短时也提出司马相如“窃妻”之论:“略观文士之疵,相如窃妻而受金。”
这样,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遭到了两方面的指责:一是相如“琴挑”文君是“窃妻”,二是文君受金是司马相如“窃赀”。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文章》再次肯定扬雄的“窃赀”说:“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已,显暴君過;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
唐人司马贞著《史记索隐》也说:“相如纵诞,窃赀卓氏。”
唐人刘知几《史通•自序》云:“而相如自序,乃记其客逰臨卭,窃妻卓氏。以《春秋》所讳,持为美谈。虽事或非虚而理无可取,载之於传,不其愧乎?”
宋人魏天应编选的《论学绳尺》亦曰:“司马相如、王褒皆蜀产也,‘雍容闲雅者’不足覆窃赀之丑。”
宋人魏庆之的《诗人玉屑》卷十二“诸公品藻相如”条,摘录前人多项评论,批评司马相如的三句是:“司马相如窃妻涤器,开巴蜀以困苦乡邦,其过已多。”
宋人对司马相如批评最激烈的是苏轼。他在《东坡志林》卷四说:“司马相如归蜀,临卭令王吉谬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称病,使者谢吉。及卓氏为具,相如又称病不往。吉自往迎,相如观吉意欲与相如为率钱之会尔。而相如遂窃妻以逃,大可笑。其《谕蜀父老》云:以讽天子。以今观之,不独不能讽,殆几于劝矣。谄谀之意,死而不已,犹作《封禅书》。相如,真所谓小人也哉!”
苏轼痛骂司马相如为谄媚小人!并且尖锐地指出:司马相如视临邛县令王吉邀请他赴卓氏之宴是“率钱之会”。《说文解字》释“率”:“率,捕鸟毕也,象丝罔,上下其竿柄也。”所以,“率”可以讲为“聚集”、“聚敛”。“率钱”即聚钱,“率钱之会”即敛钱之宴。苏轼认为这次赴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敛钱之宴。苏轼尽管在文中怒斥王吉,但司马相如是这次敛钱的元凶。苏轼是第一位将司马相如“窃妻”与“窃赀”两项罪名放在一篇短文中大加挞伐的文人。
明人周是修《芻荛集》卷一《述怀》诗:“相如未得意,偶然遇文君。何因即同载,万里瀼西行。妇德固已失,窃赀名亦成。匪为足素愿,聊以慰羇情。古礼重亲迎,终始犹难凭。所以既荣贵,一朝聘茂陵。”“妇德固已失”是陈腐之言,可不予理会,但此诗同样肯定文君受金是相如“窃赀”。
可见,自西汉扬雄开始,历史代文人对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婚姻多有微词,指斥司马相如琴挑文君是“窃妻”,让卓文君在临邛“当垆卖酒”迫使卓王孙出钱是“窃赀”。
面对诸多的批判,第一个让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是: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究竟为的是什么?讨论这一话题,第一个需要讨论的是卓文君是不是美女? 为什么要讨论文君的美丑呢?因为它和琴挑太有关系了。如果卓文君是一位丑女,司马相如下这么大的功夫“琴挑”一位全国首富卓王孙的丑女,窃赀的目的岂不是太明白了吗?
《史记》没有记载卓文君是否为国色天香。
《史记》是不是不写一个人的美丑呢?不是。《史记》绝非不写美色。《陈丞相世家》写陈平美貌时,司马迁用了非常明确的五个字:“平人长,美色。”陈平个子高挑(人长),而且非常漂亮(美色)。同样,《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司马相如是美男子。直接描写相如美貌的文字如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另有一例旁证:“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卓文君自感自己配不上靓丽的司马相如。
文献中记载卓文君美丽的只有《西京杂记》(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
如果《西京杂记》的记载可信,那么,卓文君一定是绝色美女。国色天香,十七妙龄,司马相如十分仰慕,才有了与王吉密谋琴挑文君一事。为赢得美人而耍点小计谋,怎么看都是情有可原的吧。但是,《西京杂记》的可信度远没有《史记》高。
其次,即使卓文君非常漂亮,也只能说明琴挑文君的目的之一是抱得美人归;但是,并不能排除司马相如琴挑文君(窃妻)之后还有“窃赀”之想;如果是先“窃妻”再“窃赀”,以“窃妻”谋“窃赀”,更为人不齿。
因此,司马相如和县令王吉的密谋以及琴挑文君恐怕不一定是为了抱得美人归;至少,这个“美人”在比较可信的正史里看不到。
第二个问题是司马相如回临邛是否为了窃卓王孙的财呢?
司马相如带着卓文君回到“家居徒四壁立”的成都,无以生存,最后按照卓文君的建议到临邛开酒店。酒店开在哪儿不行啊?为什么非开在临邛?为了让卓王孙丢人!让卓王孙丢人干什么?让卓王孙出钱。《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写卓王孙听说文君与相如在临邛开酒店后“闻而耻之”。
《史记》记载司马相如拿到一百万钱和一百个奴仆后,立即关闭酒店,带着卓文君回成都了。根据以上两条看,司马相如回临邛开酒店,目的很可能是为了让卓王孙出钱。
所以,从汉代扬雄开始诸多文人都指责司马相如“窃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