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书》编辑部的时候,我曾经编发过金克木先生的一篇文章,题目是《书读完了》,这里当然是借此惊人之语,切入他的话题。我也想借用这句话说另外的意思,即单线条式的阅读结束了,然而换一个角度,改变一下视点,新的一轮又可以重新开始。其实每一次阅读都会有盲点,不断改换视角的重温,不仅会使我们的认识不断完善,同时也会使书变得更加丰满。我以为,从金银首饰来看《金瓶梅词话》的以“物”叙事,也是一种改换视角的阅读。
《金瓶梅词话》中的金银首饰,原本是我名物研究的入口,当年写给遇安师的第一封信,就是请教关于狄髻的问题。初衷是为了写作酝酿中的“万历十六年”,但后来金银首饰本身已经足够吸引我不断追索其中究竟。最终发现,政治史、思想史、经济史,都不是兴趣所在,即便物质文化史的分支服饰史,对于我来说还是题目太大,而我的关注点差不多是集中在物质文化史中的最小单位,即一器一物的发展演变史,目标定在从众多的“小史”中一点一点求精细,用不厌其多的例证慢慢丰富发展过程中的细节。
《金瓶梅词话》开启了从来没有过的对日常生活以及生活中诸般微细之物的描写,不知道如此异乎寻常的关注和教人惊叹的写实手笔何由发生。六朝有宫体诗。唐诗中有李贺、白居易、李商隐、王建。唐五代词有花间、尊前一派,首领自推温庭筠。在词曲中金银首饰多是作为美人的象征,而到了《金瓶梅词话》,却是差不多跌到尘埃,这里没有诗意也没有浪漫,只是平平常常的生活场景,切切实实的功用,以此成为小说中最是教人感兴趣的“物”的叙事,即仅以物事的名称排列出句式,便是一段好言语,便是有声有色的一番情景布置。